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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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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皇帝出行,就没有悄悄地,四个内侍提着灯火,将一路照亮,他让人进去通传,在侍从检查没有刀兵后,这才大马金刀,在营帐里的小马扎里坐下。

他看着坐在桌边的少年,正要问话,便见那少年起身,将手上一块泥板递给他。

拓拔宏低头一看,目光随之一凝。

那泥板上如印章一般刻着细小的反字,作为一个每天以盖章为业的皇帝,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,此物的用处。

没有迟疑,他拿着那一方小小的泥板,伸手提起毛笔,在泥板上涂上墨水,往桌上的白纸按压下去。

果然,一首诗顷刻间便已经拓在纸上。

他目光里有些恍然,又喜不自胜。

碑拓在汉末之时,就已大行其道,但大多是用来学习书法,却从未有人想到,将文章制成石刻,拓印传抄。

若将此物大传于天下,拓拔宏自问,将来自己的谥号里,怎么也有一个“文”字,还是单字那种谥号。

“奇术,果然是奇术,”拓拔宏赞叹道,“虽是灵光一现,却实在是于天下文道有大益也。”

一想到这玩意的好处,他再看少年时,便觉得这小儿顺眼了许多,又想到他先前要求,不由笑道:“你既然不喜欢叩首,那便不叩了,平日行个拜礼便可。”

萧君泽还是不太喜欢,虽然拜礼只是左手按右手,往下拜一下。

他看着这青年,突然问:“区区一个雕版,你便满意了?”

拓拔宏目光一动:“还有何物献上?”

萧君泽凝视着皇帝,目光渐渐温柔起来:“还有一个好玩的,你要玩吗?”

拓拔宏笑了起来:“可。”

萧君泽勾了勾手指,让他过来。

周围内侍们看得青筋爆跳,就想斥责,但皇帝伸手阻了。

拓拔宏兴致勃勃地走过去,他刚刚就已经看到桌上的还有一份印字,就等对方开口了。

“这个,是底图。”萧君泽拿出一张写好的纸。

“这个,是印纸。”他拿出一张白纸。

“这个,是丝。”他拿出一个画框,框里绷着一张布帛。

“这是,滚轮。”拿着羊毛毡做的滚轮。

“把底图放在印纸上,再放上丝印,最后,拿滚轮,滚过去。”萧君泽一边说,一连操作了一番,然后递给他,“你来试试。”

拓拔宏也不嫌那滚轮全是墨水,照着样子,同样滚了一下。

“为什么你印得清楚,朕印出来便糊成一团?”北魏皇帝不理解。

“你不能太用劲,把纸蹭移位了!”

“原来如此,再来!”拓拔宏挽起袖子,又印一张,“怎么无字?”

“不能太轻,不然墨水不能透纸,就不能成形!”

“明白!朕再试试。”再来的一张,他神色一喜,“成了!”

他拿起那张纸,对烛火认真察看,赞叹道:“不错不错,此物,比那刻板更加易制,且省时省力,虽然其字无形无骨,却也能看清,于世家门阀无用,于寒门士子,却是大有助益!”

“寒门士子?”萧君泽抬眸看他,神情里带着几分天真,“谁是寒门士子?”

“便是那些以文立族,后来因战乱,家道中落之士。”拓拔宏心情好,又印了几张,觉得自己有几分天分,便好心情地回答他。

“为什么是家道中落之士才能看?”萧君泽平静问,“那些庶民,难道未生双目?”

拓拔宏一怔,缓缓放下手,低头看着这少年。

但这少年已经坐回去,拿着沾墨水的小手,拈着瓷盘里的香喷喷肉干,细致认真地嚼了起来,不再理他。

拓拔宏看着这少年,有心想问此话何解,但看着他如此冷漠,拉不下面子,便哼了一声,正好夜里腹中有些饥饿,长臂一伸,拿起了那盘烤肉,拿沾了墨水的大手吃了一片,顿时眼睛一亮,低头,便看到少年目光冷漠,杀气腾腾。

拓拔宏忍不住笑了起来,愉悦之感上头,也不急着问了,反而挑眉赞道:“味道尚可。”

然后便在少年肃杀的目光中,让人将泥板印纸拿走不说,连整罐乌梅汤也没放过。他悠哉游哉地走出帐外后,还诗兴大发,做了一首不怎么佳的五言诗。

青蚨看小公子生气了,低声道:“莫气了,我再做一盘。”

萧君泽迅速收拾好表情:“不必,我装的!”

看青蚨不信,他辩解道:“我才不会为一点肉生气,这些东西,本就是给他准备的,顺势而为罢了。”

青蚨轻轻点头,然后又去切羊肉。

“青蚨,我说真的!”萧君泽努力解释,“我想要计划成功,便要大量读书识字的平民,甚至是鲜卑人,这是计划的基础,你别把我当小孩——”

“青蚨明白,”青蚨温柔道,“青蚨只是怕小公子饿着。”

萧君泽这才点头,嘱咐道:“晚上吃食要清淡些,少放些盐,多放点茴香!”

随后,他又想,那拓拔宏虽然嚣张,但也还是如计划一样落入他的陷阱!

今天拿走的,将来必定是都要还回来。

印刷术是什么东西,那可是大杀器,欧洲当年因为这玩意本来是印圣经赎罪券的,但当印刷机数量一多,什么《致德意志同胞书》《路德的十九条纲领》跟着就出来了,尽管他们立刻亡羊补牢,弄出了寿命比印刷机还长的出版审查,但文艺复兴已经无可避免。

中国也一样,唐朝时世家门阀还能一代一代地出宰相,等宋时,印刷术迅猛发展,直接瓦解了世家根基。

拓拔宏很快就会看到,世家门阀在发现这玩意的威力后,会怎么想方设法地围杀它。

到时,必然会将矛盾提前激化,那抄袭九品中正制的计划,没准就要出大麻烦。

哼,到时他就知道,今日白嫖的肉,早就标好了代价!

他拿起青蚨新烤的肉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
第38章 所谓天命

次日,拓拔宏美美地睡醒起身,身边奴婢为他穿衣洗漱,随后,便又想起了昨晚夜里的收获。

他拿起那方泥板,凝视着上边的反刻阳文。

昨夜灯光不足,看得还不仔细,今日一看,便能见到这方泥板雕刻拙劣,笔法幼稚,一看就是个外行所为。

不过无妨,他已命精工巧匠去仿制了。

但,虽是利器,却还得仔细斟酌才能施用。

他心中清楚,那些汉人门阀,不会轻易让出他们的立身之基,得要好生按抚一番。

思及此,他又想到少年那清澈的眼眸,还有那一声惊人的“为何士族才能看,那些庶民,难道未生双目?”

果然是小孩,经史子集何等博大精深,若无人指点,那些庶民便是拿到了,也不过是天书一本,无从入门。

不过那小儿弄的肉倒是不错,挺好吃。

拓拔宏想起以前在平城,那里靠近草原,父亲在时,也曾带他于是草原之上,猎杀黄羊烤食。

他回过神来,去到中军帐中,开始处理军务政务。

这次兵临淮水,给这一带的民生带来不小冲击,当略为减免税赋。

搬师回朝,一部分中军回平城、六镇等鲜卑故地,剩下的便要全数放在洛阳安置。

难得离开都城,不能那么快回去,要沿着徐州北上,先下邳,再去彭城,再去小沛、瑕丘,最后去鲁城祭拜孔子,巡视东方后,观查民生后,再回洛阳。

带着他的阿诞一起,最好可以去蓬莱,听说海上有鲲鱼,看看能不能有幸见海上仙山……

他处理完杂务后,终于抬起头,感觉到一点不对。

于是问左右:“司徒人呢?”

左右答之:“回禀陛下,司徒大人一早便与义弟一同,出营去了。”

拓拔宏怒道:“为何不知会于我?”

左右答道:“回禀陛下,司徒大人并未告知奴婢。”

拓拔宏于是又问了司徒的近侍,得到答案是,司徒准备带义弟去洛阳,他的义弟说要出门一趟,将家里的事情托付好,司徒担心淮水之畔还有残兵,便带着十余骑,护送他同去了。

“一个黄口小儿,也敢让朕的司徒护送!”拓拔宏非常生气,“他们去向何处?”

于是又得到答案,君泽公子和他的义姐在淮水畔曾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,建了一个野村,被魏军掳略,魏道长带着义弟给郡王治病,就是为了给野村立上户籍,如今事情已经落定,正是去告知村人已经平安。

拓拔宏微微皱眉,陷入沉默。

-

三月的春天,淮河两岸已经是绿意盎然。

坞堡外几处见缝插针的小空地里,已经开垦出几片田亩,洒上的种子发出小芽,挂着露珠,看着便十分喜人。

一名华服少年带着他的合伙人回到了淮河芦苇荡的小小村落。

这个村落已经不再是野村。

它有了正式的户籍,但是属于萧君泽的私田,因为冯诞的运作,这里都得到了免去杂税的权利,同时每年徭役出丁有得到了近一半的豁免。

这也是世家大族能得到大量土地和人口的原因,农人当了隐户,只是被一个大山剥削。

而普通的庶民,却是朝廷、世家、胥吏的三大强者一起剥削。

两个月未归,破旧的坞堡一如往常,村人初见有骑兵前来,吓得魂飞魄散,再见当先坐着的是魏道长和小公子,便松了一口气,一个个簇拥过来,热情似火——他们都已经知道以后不用惧怕兵灾了。

冯诞也翻身下马,跟着萧君泽一起观看这小小村落。

村人衣着破旧,精神却十分不错,对萧魏二人都尊敬无比,很多的人都拿出家里鸡子、刚蒸的麦饼等物,塞给萧君泽。

“这村人,是以制纸为生啊?”冯诞看到坞堡外正在抄纸刮纸的民户,好奇问,“那如何会成野村?”

有制纸之术,便可入匠户,匠户是世家和朝廷都喜欢的丁口,连拓拔宏要求释放南征大军掠走的人口,里边都是不包括匠户的。

“他们以前是以鱼猎采药为生,制纸是我后来教的。”萧君泽微笑道,“他们学得挺快,周围材料也足,将来说不定是阳平郡的纳粮大户。”

他当时就计算过了,除了树皮可以制纸外,河边的芦苇也是制纸的好原料,算是可持续发展了。

冯诞闻言,也微笑起来,目光温柔,落在身边一名中年人身上。

中年人姓路名绰,是本地阳平郡郡守,路家门第能追到汉末去,闻言此言,神情恭敬:“司徒说的是。”

心里却暗自诽谤,有他冯司徒这么一句话,他就是胆子再大,也不敢再来这村落收一文钱,征一个丁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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