蔷薇4

“克洛迪雅，我可怜的孩子。”

形容苍白消瘦的妇人已经像是一把裹着皮的骨头。

她靠坐在床头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，每一下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因而显得异常的微弱且滚烫。

穿着可爱裙子的女孩站在床边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
他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但母亲异常的态度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“妈妈……”

克洛迪雅握住王后冰凉的手。

久病在床的王后一贯是虚弱不堪的，现在却像是焕发生机般，使劲抓住了克洛迪雅小小的手，用力到克洛迪雅有些发疼。

“以后的生活会很困难，克洛迪雅，我真不忍心留你独自在这个世界上，可我也同样不忍心带走你。”

她费力的拉起克洛迪雅脖子上的项链，小小的水晶吊坠已经不如一开始清澈，显得有些浑浊。

她曾经因为救了落水的孩子，被偶遇的仙女赠送了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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靠着这个被祝福过的有奇异力量的吊坠，加上自己身边还有几个得用的人，她才能完美掩饰住克洛迪雅的性别，至今没有引起怀疑。

“不要取下项链，不要暴露性别，以及……不要相信你的父亲。”

“我爱你，克洛迪雅，好好活下去。”

轻柔温热的吻落在吊坠上，像是在用最后的生命，祈求它能维持的更长久一些，保护自己的孩子更久些。

然后，是一个重重的拥抱。

被抱住时，克洛迪雅清晰感觉到他的妈妈的生命在流逝，以至于整个人从床上半倒向他，身体的重量随着意识模糊在增加，几乎快要压垮克洛迪雅。

克洛迪雅终于明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。

死亡。

让五岁的孩子理解这个词有些难，但克洛迪雅知道，死亡就是肉体的腐朽，灵魂的消逝，和今生都无法再相见。

他伸出手，小心的回抱住妈妈，在满室浓郁的草药味道中，抱紧了这枯瘦的身体。

满溢的眼泪顺着脸蛋安静的滑落，克洛迪雅灰蓝色的双眸空洞的像是人偶，所有的情绪都深深的藏了起来。

难过吗？

怎么会不难过呢，简直就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可怕。

可是……克洛迪雅知道，在失去最亲的人后，他没有放肆哭泣的权利了。

魔鬼的身体实在有太多负面效果，苏桃无比确认这件事。

之所以被称为魔鬼，是因为哪怕魔鬼本身没有故意伤害人类，在接触时，魔气也会逸散着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。

像一只只无形的大手，扯住四肢，蒙住眼睛，不间断的把人往黑暗里拖拽。

苏桃花了一些时间，跟小傻货一起把自己研究了一个大概。

所谓的魔鬼，是没有肉体存在的。

本体是魔界里的魔气，吞噬了欲望后，模拟出了类似人类的身体，但一应生理需求都是没有的，有的只是本身渴求的欲望。

一团负能量魔气，签订契约后就会不间断的通过契约污染宿主。

如果对方是高洁的灵魂，这种污染的效果就会不太好，需要魔鬼采取更多的手段，引诱堕落。

所以，从签订灵魂契约开始，就注定了人类无法逃脱，除非杀死魔鬼，或感化魔鬼。

前者暂且不提，后者几乎不可能，而且只是从加速死亡变成慢性死亡而已。

苏桃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结局。

克洛迪雅所中的药实在凶残，他忙碌了大半夜，手和腿都是酸的，还搞不懂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。

重新用魔气模拟了肢体后，这些不适立刻消失了。

苏桃羡慕的看着洗漱后陷入熟睡的克洛迪雅。

他现在没有睡觉的欲望，即使躺下也无法强迫自己睡着，整个魔鬼都不好了。

而且……由于魔鬼本性的影响，苏桃极易陷入欲望，并沉醉无比。

这也是克洛迪雅对他的邀请，让他无法拒绝的原因。

看着看着，熟睡的克洛迪雅突然不适的拧起了眉头，脸上露出要哭的表情。

强忍着的些许哭声小而微弱，却像是擂鼓般，重重敲打在苏桃的心上。

因为他做噩梦了吗？

克洛迪雅看似柔弱实则刚强，就连在他身上耗费了半夜时间，整个人还是不适，也能坚持着熟练的做完男性走姿等训练。

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是女性，但从小到大都在扮演着公主的角色。

为了不使自己迷失在虚假的身份里，克洛迪雅一直暗地里保持着训练。

虽然努力保持着纤细的身姿，但真动起手来，那些贵族少爷还不够他打的。

被欲望折磨时没哭，用刀割伤自己与魔鬼契约时没哭，现在却哭了。

苏桃明白自己此时该远离克洛迪雅。

即使魔气带来的负面影响仍会通过契约源源不断的骚扰着克洛迪雅，但他离得远些，总会好一些。

苏桃离开床边时，手掌却被紧紧的抓住了。

他惊讶的看去，克洛迪雅仍处于噩梦中，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，紧到发疼。

“别走……”

这时候还走开，那他还是人吗？

苏桃一只手安抚的拍着克洛迪雅的背部，回应道：“我不走。”

直到克洛迪雅的情绪慢慢缓了过来，不再低声哭泣，表情逐渐平和，抓着他的手也渐渐卸了力道。

“看起来摆脱噩梦了。”

不想克洛迪雅再次被噩梦围绕，苏桃轻轻的挣脱了握着他的手，身影融入黑夜中，离开了王宫。

没过多久，睡梦中的公主睁开了眼睛，灰蓝色呈现出学者般的理智冷静，唯有微微泛红的眼圈，透露出他不久前还沉沦噩梦中。

不，也不应该说是噩梦。

只是不想回忆起来的东西再次浮现了。

看来他过去无意中了解到的有关于魔鬼的一些知识是正确的，魔鬼本身就会带来负面影响，直到灵魂被吞噬。

在吊坠的庇护下，他以前从不做梦的，不然以他的遭遇，必定是噩梦缠身。

可惜，成年礼之前，吊坠已经失效了，作为重要的遗物，被他小心的收起来了。

噩梦是魔鬼先生带来的，魔鬼先生再温柔的安抚他，改变了他的梦境，不愧是狡猾的魔鬼。

如此擅长玩弄人心的手段。

用这种坚定自己想法却和认为魔鬼先生稚嫩相悖的推断说服了自己，克洛迪雅再次闭上眼睛，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。

哪怕身体还很困。

妈妈死去时，他站在那里无声的哭泣着，说不出告别，也不想喊人进来。

一点点的感觉着温热的肢体变得冰冷僵硬，微弱的呼吸完全消失，腿麻到快要站不住。

直到送药的人推开了房门，发出尖锐到能划破玻璃的尖叫声，才缓缓将克洛迪雅的知觉拉了回来。

接下来就是再见，也是终结。

在盛大的葬礼中，在乐队演奏的丧乐中，在贵妇人们用手帕擦着干燥的眼角中，冰冷的遗体封入石棺，埋进泥土里。

时至今日，克洛迪雅仍清晰的记得这一切。

可梦境发生了改变。

他握住了那只手，一直都是温热的，没有变得冰冷。

有人在拍着他的背，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，给他安全感。

告诉他，我在。

苍白的梦境蒙上了一层春日阳光般的暖色。

醒来后，克洛迪雅不敢立即面对苏桃。

他怕他会动摇，会想不顾一切的抓住对方，落入万劫不复的结局。

所以……魔鬼先生必须是坏的，这样，将来他才能毫不犹豫的动手，解决这段契约。

就像是他谋划着夺走亲爱的继母的生命一样。

他的救命稻草只会是他自己，不会是一个被迫契约的魔鬼。

用对方疏解欲望，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，而且这是个干净的魔鬼，他并不厌恶。

不要被欲望迷惑，产生不必要的想法。

克洛迪雅用力咬了咬唇，略尖的犬齿把嘴唇磕破了皮，一瞬间的剧痛后，血腥味盈满了口腔。

厌恶疼痛的克洛迪雅默不作声的吞下血液，等待着魔鬼出现在房间里。

他的负面情绪，会通过契约传达过去，魔鬼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引诱他的好机会的。

想要他的身体，想要他的灵魂……

被如此觊觎着，克洛迪雅却不像以前一样感到厌恶，而是生出了一股笃定。

可直到伤口被再次咬破，克洛迪雅都没有等到苏桃回来。

晨光熹微中，金发蓝眸的公主殿下，无意识的露出了阴森危险的表情。

他舔着泛疼的伤口，眼睛紧紧注视着窗台。

——魔鬼先生，你不是发疯一样的渴求我，要拉我坠落，吞噬我的灵魂吗？

——可现在，你去哪儿了呢？

——难道是看中了别的灵魂了吗？

找了片小树林，躺在树干上，隐藏在阴影里的苏桃打了个喷嚏。

他摸着趴在他怀里睡觉的小傻货，有些犯愁的感受着契约那端源源不绝传达过来的负面情绪。

唔，让他本能的想飞奔回去，拉着克洛迪雅啪啪啪。

咳咳，都怪这该死的本性，不过他会很好的克制住的。

突然激烈到这个程度，该不会是克洛迪雅觉得在他面前哭了太丢脸了吧？

那他还是先别回去了，做一个体贴的魔鬼。